文 | 李晓芳

裁剪 | 王一然

死一火奉告

接到丈夫死一火奉告电话时，冯婉婉以为是个好笑的开顽笑，直接挂了电话。前一天凌晨 1 点，丈夫还在和她发音书，衔恨我方在加班开会。会议能够接续到凌晨 3 点多，冯媛媛起床给孩子喂奶，看到丈夫发来两个呜咽的色调，她其时还回应丈夫：不干了，不让东说念主就寝。

"好好的东说念主，奈何会俄顷没了？"冯婉婉说，她第一反馈便是"不深信"。但丈夫公司的电话在阿谁清晨一个接一个打来，那是 2023 年 1 月 1 日，早上 9 点，丈夫蒋邓帅的共事要开车出门看望客户，找他拿车钥匙时发现，东说念主躺在寝室床上，奈何呼喊都莫得反馈。共事当即拨打了 120。

病院的病历记录，急救东说念主员到达现场后，"不雅察胸廓无转变，体魄僵硬，可见尸斑，心电监护泄露笔直线，布告死一火。"自后据法医飘荡，蒋邓帅的死一火时候，大致在 1 月 1 日凌晨 3 到 4 点间。

如今看来，事故早有预兆。2022 年年底，蒋邓帅和共事们陆续感染了新冠。12 月 29 日，蒋邓帅和同学发信息说我方阳了，嗅觉分裂劲。30 日上昼，他出门看望客户，不才午 5 点多抽出时候去了趟病院，病历上写说念，"患者 3 小时前突发胸痛，呈接续性苦楚，伴头晕"。自后作念了 CT 查验，他被会诊为肺部感染，开了几盒药离开。

●蒋邓帅生前病历。讲明者供图

30 日晚上 8 点 45 分，蒋邓帅所在的使命群要求 15 分钟后开会，全员着正装、打领带、开录像头，会议落幕还是是 31 日零点。但紧接着，第二场会议开启，蒋邓帅向配头冯媛媛衔恨，"这样晚了走活水账，真没少量意旨啊"。31 日凌晨 3 点多，他给配头发了两个呜咽色调，还跟一又友吐槽了两句，"搞到 4 点整得踏胡匪苦楚。"一又友回应，"你们这也太猛了吧，白日还能起来干活吗？"

2022 年 12 月 31 日，元旦假期的第一天，聊天记录泄露，他一直在处罚各式使命事项，31 日早上 8 点 56 分，蒋邓帅和公司的物流司机通了 3 分多钟的电话。上昼 10 点，他开动回应共事发来的使命信息，下昼配合物流货运等等。

今日中午，共事还发信息给他，说他下昼得去超市买菜，晚上负责作念饭，" 2 荤菜，几个蔬菜，站长说的。"蒋邓帅下昼 5 点多才回应说念真人，"我作念不了，心口痛，快死掉了。"十个小时后，他在公司寝室内死亡。

此时离蒋邓帅入职公司还动怒一年。2022 年 1 月初，33 岁的蒋邓帅参加总部位于河南南阳的牧原集团，被派到杭州服务站作念销售。牧原称得受骗地最大的企业之一，业务囊括生猪生息、育种、饲料加工等，其首创东说念主曾写过一篇《拜猪文》，被奉为牧原文化结晶，其中提到，"像猪一样，少所有，多奉献"，"让咱们和猪沿途，傻乎乎，乐呵呵，奉献我方"。

冯婉婉说，蒋邓帅入职后，他们一星期也很难视频通话一次，常听丈夫拿起，夜深乃至凌晨一两点还在回应使命信息。犬子百天时，她念念让蒋邓帅一块挑选拍好的顾忌相片，蒋邓帅说我正大在看望客户，着实没空。死亡前半个月，蒋邓帅和共事们陆续阳了，站长几次在使命群强调："发热居家休息，并不是躺平什么都不干了！""低烧也不错看望客户。"

冯婉婉和公公急仓猝赶到杭州，她铭刻，其时牧原的一位法务和他们协商，示意公司会全力配合家属肯求工伤死一火抵偿金，条件之一是，家属不行以任何方式，包括媒体、蚁合等发表该事件言论。

处罚完凶事，冯婉婉将丈夫手机里的使命字据、聊天记录打包发给公司，牧原在 2023 年 1 月向南阳市内乡县东说念主社局提交了工伤死一火认定肯求。关联词因为材料不皆全，肯求被了债，经过补充后，内乡县东说念主社局在 2023 年 6 月受理肯求。其时的冯婉婉还不知说念，更糟的情况还等在后面。

顺序的延长

一个月后，冯婉婉领到一纸《不予认定工伤决定书》。

冯婉婉不行领略，从使命记录来看，丈夫时常加班，出事先两天刚去完病院，"他体魄还是特地苦楚了，总结今日晚上立马叫他彻夜开会加班，按理说公司细目要占大部分牵累的。"

她找到丈夫公司，但愿由公司出头拿起行政复议，"我什么也不懂，就嗅觉在认定上，公司细目要比个东说念主更有影响力。"她记安妥时公司一位代表直接问说念，"你念念要些许钱？"冯婉婉一下懵了，"你说一条东说念主命值些许钱？我说不出口。"

在话语灌音里，公司代表建议新的决议，示意家属构兵杭州的食宿交通用度和丧葬用度共 6 万元，公司不错再突出提供 5 万元抚恤金。"我其时直接就站起来说，你肆意在街上拉一个东说念主，你问 5 万块可不不错？"

根据《工伤认定方针》第二十三条王法，职工或者其嫡支属、用东说念主单元对不予受理决定回击或者对工伤认定决定回击的，不错照章肯求行政复议或者拿起行政诉讼。冯婉婉决定我方肯求行政复议，她找讼师同学襄理，再行写了一篇复议稿。四个月后，2023 年 12 月，冯婉婉收到的如故《不予认定工伤决定书》。

东说念主社局在决定书里提到，蒋邓帅不安妥《工伤保障条例》第十五条第（一）项：在使命时候和使命岗亭，突发疾病死一火或者在 48 小时之内抢救无效死一火。

这一条例包括两种具体情形：一是职工在使命时候和使命岗亭突发疾病速即死一火；第二是职工在使命时候和使命岗亭突发疾病，且情况紧要，直接送病院速即抢救并在 48 小时内死一火。

内乡县东说念主社局认为，蒋邓帅是在休息的寝室床上死一火，且今日莫得使命的任何踪影，"可见蒋邓帅发病时并不是处于使命状态，不属于在使命岗亭突发疾病，不安妥《工伤保障条例》第十五条王法的视同工伤的情形。"

●图源东方 IC

《工伤保障条例》于 2004 年履行，其中第十四条王法，在使命时候和使命岗亭，因使命原因受到事故伤害的，应当被认定为工伤。但还有一种情况是，要是职工在使命时候、岗亭上突发疾病死一火呢？从医学层面，很难判断死一火是否与使命存在因果关系。

因此，第十五条第一项王法针对这类情况作念了补充王法，东南大学法学院副教师欧运祥也曾提到，"这是倾向于就业者的保护性计策。"但实质本质中，这一要求激励过不少争议，比如离开使命岗亭后因加班过劳暴毙的职工被扬弃在外，48 小时松手更会让家属堕入说念德窘境。

在个别案例里，有司法机关尝试对"病一火视同工伤"情形作延长适用。2017 年的傅高木案和蒋邓帅案就颇有相似之处，职工傅高木在工地嗅觉体魄不适，复返隔壁的寝室休息，直到共事放工才发现他还是晕厥，过后经病院会诊为腹黑性暴毙。

因为东说念主社局认定傅高木不安妥工伤王法，他的配头一齐上诉至重庆高等东说念主民法院，在 2020 年迎来判决，根除东说念主社局的《不予认定工伤决定书》。

重庆高院的判决书里提到：普通就业者因为空匮医学专科学问，苛求职工一朝突发疾病就笔直送往病院救治，不安妥客不雅实质情景。"职工在使命时候和使命岗亭突发疾病处于重症状态导致无法宝石使命，之后离开使命岗亭就近休息缓解症状，该就近缓解病情安妥生涯根由，具有合感性"。高院最终维持傅高木的死一火应该纳入"视同工伤"限度。

冯婉婉提到，牧原杭州站的办公室位于一处住户楼，客厅是办公步地，卧室是寝室；而蒋邓帅的销售岗亭本质不定时使命制，从使命群信息来看，他往往夜深、乃至凌晨还在配合使命、开会加班。在冯婉婉看来，丈夫的使命步地和住宿场地，使命时候和休息时候还是混为一体。

本年 1 月，冯婉婉第二次肯求行政复议，4 月，依旧是"不予认定工伤"。在这技能，她将丈夫的遭受发到网上，公司再度和她协商，示意不错拿出 40 到 45 万的抚恤金。

冯婉婉一度念念接收条件毁掉了——肯求工伤认定还是一年，婆婆其时受了刺激，身边离不开东说念主，她在离家 100 多里地的州里学校上班，有时得抱着哭闹的孩子开车，还需要兼顾复议、征集提交字据材料。"有少量千辛万苦人困马乏了，然后我公公说嗅觉算了，咱们还得过以后的生涯是不是？"

关联词进一步协商时，冯婉婉说，公司又将金额降到 30 万，"他们出尔反尔，而况其时咱们刚拿到第二次行政复议成果，他们认为我咫尺小打小闹。"冯婉婉被激愤了，这一年来，她我方学着写复议肯求稿，查阅《工伤保障条例》，"我还是学了一些法律学问，跟刚开动不一样，我也不怕打讼事。"

4 月，她将内乡县东说念主社局、县政府诉至内乡县东说念主民法院，请求根除《不予认定工伤决定书》和县政府的复议督察决定，再行进行工伤认定。

"争取我的权力"

冯婉婉自后回忆，那时她其实很迷濛，统统莫得把合手。讼师郝正新还铭刻第一次见到冯婉婉时，"她和蒋邓帅的父亲各方面压力都很大，认为对方是大企业，其他支属也说还不如协商，个东说念主细目赢不了之类的。很明显的信心不及。"

郝正新能领略他们的形式，"工伤认定案子举座来讲特地穷苦，但在一些个案里又充满了恐怕性。"她曾替一些外卖骑手打过工伤抵偿讼事，一些第三方配送商莫得和骑手签署书面就业条约，这意味着工伤抵偿历程的第一步——阐述就业关系都无法终了。

偶尔几起到手认定的案例，可能是刚巧遇上法律学问同样匮乏的配送商，"他可能也不知说念请讼师，没东说念主给他支招，在法庭上就确乎说了整个情况，临了到手被判定配置业关系。"

在代理冯婉婉的案子之前，郝正新也轻柔过不少相似案例，比如 2021 年拼多多一位 23 岁的职工，某天加班后，于凌晨少量离开办公室，最终倒不才班路上，"亦然没认工伤。"

类似的职工暴毙事件更是层见错出。本年 4 月，某科技公司职工下昼 6 点在公司隔壁吃饭时俄顷晕厥，经抢救无效死一火，家属提交的工伤肯求被驳回。6 月，科大讯飞别称 38 岁职工早上 7 点，在家中突发不适，送医后经抢救无效死亡，家属赶赴公司但愿认定工伤。吞并天，一家跨境电商企业一研发东说念主员在公司突发不适，送医后抢救无效死一火。

在郝正新看来，蒋邓帅能否被认定为工伤的关节是，使命时候、使命岗亭能否作延长适用，"当年有一些判例便是职工在上班时候突发疾病，回寝室休息，在休息过程中暴毙，唯有讲明上班技能突发疾病和休息过程中暴毙，两者具有良好的因果谈论，这是不错安妥‘使命时候、使命场地、突发疾病死一火’的情形。"

她再行整理了蒋邓帅生前的微信使命记录，郝正新提到，冯婉婉整理的府上字据很皆全，"但关于家属来说，她莫得法律布景，一些内容会被当成普通讯息给忽略掉。"

郝正新发现 12 月 31 日今日蒋邓帅开会到凌晨 4 点，白日与多位客户通常使命信息，有好多使命踪影，最要紧的少量是，今日共事催促蒋邓帅为服务站买菜、作念晚饭，下昼蒋邓帅回应说"我作念不了，心口痛，快死掉了"，"这能标明他是在使命技能突发疾病，去休息之后第二天暴毙了，死一火时候和使命时候是有聚首性的。"

本年 7 月 16 日，案件负责开庭。7 月 29 日，冯婉婉收到内乡县东说念主社局的《根除不予认定工伤决定书》，其中写说念：因发现新的字据材料，可能对蒋邓帅工伤认定产生影响 …… 经本局计划，对蒋邓帅工伤认定一案再行认定审核。

●冯婉婉在本年 8 月收到《认定工伤决定书》。讲明者供图

牧原的里面东说念主士在接收财新采访时提到，公司就新字据向东说念主社局递交回报，让和蒋邓帅对话的共事作念了过程说明，而此前公司在肯求工伤中采集字据等方面确有作念得不及之处。

冯婉婉有时会念念，要是早点劝丈夫辞职，悲催是不是就能幸免？出事之前，丈夫和她筹商过，等过完年就不干了，"因为着实是太累了。"

在冯婉婉眼里，丈夫一向很能耐劳，其时身边的共事因为使命强度大，辞职频繁，但蒋邓帅说，我方也 30 多了，但愿能络续宝石，多挣点钱。几年前，他在郑州买了一套恒大的屋子，"每个月工资发下来就拿去还房贷。"他念念着早日把配头和刚出身不久的孩子接到郑州。关联词前年就该托付的屋子也出了问题，烂尾了。

穷苦访佛，唯独庆幸的是，8 月 7 日，内乡县东说念主社局再行作念出认定：蒋邓帅同道所受到的事故伤害，安妥《工伤保障条例》第十五条第一项之王法，属于工伤认定限度，现给予认定为视同工伤。

冯婉婉有点血泪，"这个事情收场之后，我才嗅觉对他还算是有少量交待了，你看我终于给你争取了。"

冯婉婉说我方当年时常普通得不得了，老淳雄厚念书考大学，毕业后回州里当了淳厚，"圈子很小，之前东说念主生也莫得什么大变故，使命上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是如今她不这样念念了，"我通过这件事情了解到，咱们是享有权益的，就算临了工伤认定不到手，"她的口吻很强项，"也不妨碍咱们站出来。"

前段时候，她质疑我方的社保少交了，她说当年可能会踯躅许久也不敢提问，但此次她直接找学校指点，要求了解实质交纳金额。她铭刻一位指点嘲讽，"你是不是起诉告上瘾了？"她莫得珍惜，回应说念，"这是我的权力，我咫尺在争取。"